第七十九章 道休也
第七十九章 道休也 (第2/2页)顾濯有些意外,因为他是真的不知道。
道休从来都不是一个吝于言辞的人。
既然说了,那就不会再沉默下去。
“为什么如今慈航寺和秦国正在走向陌路?因为当年最初的我不曾想要站在大秦这一边,独善其身才是我最想做的事情。”
“很难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。”
“因为我杀了很多人?我佛慈悲,那些人不死在我的手上,总归是要死在别人手中,与其让旁人承担这份罪孽,倒不如由我自己来。”
“听上去就是借口。”
顾濯的评价十分客观,无避讳之意。
道休笑了笑,没有为自己辩解的念头,继续说道:“事实证明我当初的不愿站队是正确的,无论禅宗还是道门也罢,在君主的眼中都是统治万民的工具,兔死狗烹是每一位合格的君主必须要去做的事情。”
“然而比起道门统御天下,禅宗直接沦为历史那个未来,这一切也就变得可以接受了。”
僧人感慨说道:“人生在世,就是一个被迫不断折中,直至棱角被彻底磨平的无趣腐朽糟糕过程。”
顾濯沉默不语。
道休的目光落在池水,看着水溢而不泄的奇景,说道:“修行最大的意义是什么?在很多年前我认为是成佛作祖,留下长存万世不改之名,后来随着我的境界越来越高,看到这世间寻常人所不能见的美妙风光,又觉得真正的意义在于去看更多的风景,但最后所有的这些念头都成为了过去。”
“在如今的我眼中,修行所求不是名亦不是命,名与命终究都要消失在时光中。”
“同样不是那些让曾经的我为之心醉神往的瑰丽风景,因为风景终究会看透。”
“真正重要的与珍贵的永远只有一样事物。”
道休最后说道:“自我选择的大自由。”
事实上在前往元垢寺之前,他根本没有想过要说这样的话,因为这些都是他真实的感慨。
然而不知道为什么,当他坐在顾濯的身旁,本已寂静如天空的禅心却莫名而动,让他毫无道理地说出这些话。
这也是他第一次与人谈论这些——与皇帝陛下道别百年情谊那天没说,是因为彼此都已心知肚明,一切付诸于酒中即可。
话已出口,道休自然不会生出任何悔意。
顾濯若有所思,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,再次确认飞升是唯一通往大自由的途径。
“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。”
道休唇角微微翘起,流露出温暖的笑容,说道:“我想知道你的答案。”
禅房一片安静。
时值浓秋,太阳归山渐早,此刻已然西垂。
金黄色的阳光倾斜落下,越不过水池前两人的身躯,便留下一道黑色的长痕。
顾濯静静看着道休。
道休笑容温和,说道:“我很欣赏你,因为你和当年的我身处同一种困境当中,所以我会告诉你,你的选择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。”
“如果你站在我这一边,那我将会从未来过元垢寺,你可以得到你所希望的宁静。”
“若是你决意维持现状,那你的余生将会不见天日,你会活在至死不休的吵闹里。”
他说道:“选吧。”
顾濯说道:“听起来也不是很可怕。”
道休诚恳说道:“唯有在现实真正到来的那一刻,你才知道事实可怕与否。”
顾濯安静片刻后,说道:“事实将会如何到来?”
“很直接。”
道休伸出手,指尖落在那一池清水中,说道:“讲经堂的经声至深处,元垢寺中佛钟将会有所感应,其时钟声将会回荡不休,山门大阵显现于世,佛光随之而出,宛如朝阳再次升起。”
池水的平静不复存在,倏然倾泻流向四方。
滴答声中,地板颜色渐深。
水已蔓至两人身前。
顾濯神色不变。
“元垢寺的山门大阵的妙处在于那个垢字上面,人生于世历经红尘留下的尘垢,将会在那佛光中展现无遗。”
道休说道:“到了那个时候,你与我的存在将会变得格外鲜艳,人们将会好奇你为何能与我并肩而立。”
禅室里,温和的声音在午后的秋风中招摇不定,仿佛下一刻就要远行,越过层层山林重重殿宇,与徘徊在讲经堂中的经声融为一体。
佛光即将普照。
顾濯的心情却越发平静。
“所以……”
他看着道休说道:“这真的值得你亲自走上这一趟吗?”
……
……
长时间的安静。
禅房里没有任何声音,静得可怕,令人心悸。
在这场谈话当中,顾濯一直没怎么说话,都是在听。
不知他者,很自然地以为他是在尊重前辈。
尊重当然是无稽之谈。
顾濯的确很意外。
在他眼中看来,道休着实不该远行千里而来。
与元垢寺必定要为此不悦有关,更关键的是没这个必要,当下的禅宗就算称不上是同气连枝,至少也不至于互相拉扯衣角,况且死在那座山上的都是和尚。
物伤其类是很直观的道理。
道休对此不会一无所知,但他偏偏就是来了。
在先前的谈话中,顾濯始终想不明白这个问题,于是他问了。
道休的沉默本身也是一种回答。
“我以为是不值得的。”
顾濯平静说道:“或者你是想要亲眼确认一个事实。”
一道叹息声响起。
道休收回右手。
池水顿时不再溢出,但两人的鞋尖早已被打湿。
顾濯说道:“这是不是皇帝陛下设下的局,如果这是一个局,那你是否能借我观他,看清楚藏在局后的真实与虚假。”
道休神色遗憾,说道:“可惜我暂时还看不清楚。”
顾濯说道:“但你还有一种办法。”
道休看着他,眼里再次流露出欣赏之色,说道:“那也是最后的办法。”
“这个办法是我的死亡。”
顾濯说道:“只要我死,那一切都会水落石出。”
这句话他说得很静,不是冷静平静,而是置身事外的那种静。
道休沉默了会儿,说道:“当年道主说过一句让我觉得很有趣的奇怪的话,他说天意这种东西就像是藏在箱子里的那只猫,唯有当你亲手把箱子打开才能以猫的死活判断天意到来与否,在此之前天意始终存在着。”
“坦白而言,我不明白天意为什么要和箱子里的那只猫的死活过不去。”
僧人说道:“但我始终认同这句话,因为像天意这种东西,给予修行者最大的恐惧就是似有若无。”
顾濯感慨一笑,说道:“幸运的是你所顾忌的天意并非无迹可寻。”
话至此处,早已无话可说。
道休明白顾濯的答案不是同意。
对禅宗而言,沉默和拒绝没有任何区别,因为那场杀戮是真实存在的,事情总归要有一个结果。
啪的一声轻响。
来自于道休的响指。
伴随着声音远行,秋风中多出了数分禅意,远行至讲经堂中。
不过瞬间,一切都在如道休先前话中那般所言。
讲经堂中的经声倏然沉重,厚实。
就像是钟楼上撞钟那根木柱。
来自慈航寺的三位高僧,神魂仿若瞬间去到那根木柱前,梦回旧时年少时候,合力撞钟。
于是。
钟声响起。
浑厚宏亮的钟声,倏然回荡在元垢寺的亭台楼阁之间,落入无数僧人耳中。
直到这时,元垢寺的大人物们才是堪堪反应过来,却已来不及阻止。
下一刻,有佛光凭空降临。
仿佛朝阳再起。
元垢寺内蕴藏数千年的香火愿力化作柴薪,无数天地气息依循而至,壮此佛光。
在无数目光当中。
璀璨佛光照向山间某处。
讲经堂中,无垢僧神情剧变,面色骤然苍白至极。
那里是他师父的住处。
顾濯此刻就在那里。
(本章完)